四号的话再度让伯陷入了震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么可笑。四号不是没有考虑过用武力杀灭其它族群的元蜮,但那样是没有意义、也不可能做到的。
元蜮根本杀不完,一个族群哪怕被削减到只剩几个个体,只要抓到猎物,它们的数量就能快速恢复。更重要的是,元蜮不是低等动物,仅从外表判断而低估它们的智力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它们有策略,懂得识别敌人、制定进攻计划。这一点在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伯就亲身体会过了,对元蜮构成威胁的个体会被优先排除,剩下的没有抵抗能力的目标不过是到嘴的肥肉。
零号。实验设施里的第一个肉块。
在这些可怜的小白鼠被铐在铁板上之前,它就已经在那了,他们后颈上被打进去的正是零号的组织液。零号是个真正的怪物,人类一手造就的天灾。铁罐头里的猴子们把它当成实验材料,却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零号的食物。
与三号和四号不同,零号生来就是元蜮,它是当之无愧的“领袖”,只要它愿意,随时都能实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将属于四号的元蜮统统消灭。
幸运的是,它对这个仅仅污染着领土微不足道的一角的弱者不感兴趣,它只需要偶尔用周边的小股元蜮来“问候”一下,就能让四号明白她与自己之间的实力差距了。强者的傲慢是弱者的优势,正是零号对她的不重视让四号有了实施计划的机会。积极地捕猎人类让零号暂时没有对四号产生戒心,它通过派遣来的元蜮监督四号的工作,而视察的结果当然没有让它不满。
“你见过它吗?”伯想清了四号的话语中蕴含的信息后,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没有,但我认为它手里跟三号一样的元蜮不在少数。”四号回答,“你来的地方至少有一个比三号次一等的大家伙,一片区域一定会有一个头脑。”
“所以我们不会采取武力对抗。凋亡是写进了基因里的东西,零号也会死,只要让它被感染,元蜮就再也没法抬头了。”四号捏紧拳头,片刻后叹了口气。
“你说,如果设施里的人有用一点,是不是就轮不到我这样的怪物来做解药了?”
要是铁罐头能撑到出现成熟元蜮,说不定猴子们真的能研究出点有用的东西。可惜,原始状态的肉块对这些顶尖人才而言太难应付了。
“谈话先到这里。”四号的拳头舒展开来,她将双手摆到身前,用力拍了两声,“你先去仓库拿东西,我去把白大褂找来。”
很快就有人受召唤前来为伯引路,教徒们的行事效率相当高,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伯一行所有物的交接工作。
如果不是那丝毫没有掩藏的受害者的惨叫突兀地在空旷的大楼里回响,大部分人都会误以为这是个生存无忧的好地方。这是怪物的天堂,不是人类的。
有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被杀害,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件好受的事。目击处刑过程还能感到兴奋的家伙,只有古时候野蛮的暴君和长期受到压抑的蒙昧百姓而已。生而为人,把杀人当成消遣娱乐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伯感觉自己的脚步很沉重。就算是动物被杀也会让人产生恻隐之心,更何况是算不上穷凶极恶的人呢?如果今天被处刑的不是攻击伯的匪徒,而是无辜的求生者,伯又会有怎样的感受?
他没法等到那一天,他会尽快向四号告别,四号会同意的,她一定不会想让亚活在这样一个畸形怪异的场所。杀人不全错的地方,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环境。
在教徒的帮助下将自己和小福的背包丢回房间,把望远镜交给小福之后伯就把自己的表扣在了手腕上。
小福的状态还不错,因为有教徒在场他不便直接询问伯与四号谈话的内容,但他从伯的样子看出交涉很成功。他没想到自己不但能安全离开,还能取回所有物品。
“我还得过去一趟。这回是去见博士。”伯拔掉热水瓶的木塞,将那个笨重的大瓶子抬起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这样的动作的确不雅观,但在这种时候实用高于一切,既然有无限供应的开水,为什么要去消耗宝贵的瓶装水呢?要离开这里的伯,手上的物资可说不上宽裕。
在小福点头表示已知情的同时,亚则跟伯对上了视线。
亚从伯回来的时候起就一直看着他。这个孩子抱着膝盖缩在床头,紧紧地把后背贴在墙上,她显然是听见了外面的惨叫声,那对于她来说不啻为一种折磨。对大多数孩子而言,哪怕只是被关在充斥恐怖音效的鬼屋里就已经够痛苦了,如果要被迫连续听几个小时的疯狂激进言论并不时被穿插在其间的发自内心的撕心裂肺的哀嚎惊扰,任谁都会受不了。
伯意识到这段时间里原本应该给亚的关注被其他人分散了,他走到床边,像是补偿一样用温和的目光看向她,“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伯的这句话是凑在亚的耳朵边上说的,声音很小,只有亚能听见。
女孩轻轻地“嗯”了一声,在伯就要将上身收回床边时搂住了他的脖子。
伯刚刚从床单上移开的手,此刻又撑了回去。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爸爸。”亚的话语很轻,就像是蚊蚋的嗡嗡声一样。
亚在沉默那么久之后提出这样的问题,让伯没法不担心。亚一定是明白她的身体很糟糕了才会这样的。
“当然。”除了给出这样理所应当却显得过于应付的答案以外,伯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用月来计算,你该怎么安慰他?
小福对人心和气氛还算敏感,他没听见两人说话,可他明白这时候不应该打断他们无言的交流。
“我尽快回来。”隔着薄薄的头发,伯用额头与亚互相蹭了蹭,随后他把亚的手从颈上移开,再次只身前往四号的房间。
这次,房间里有两个人。与伯想象中不同,那个显然是博士的人并没有在周身散发出任何气场,外貌也好神态也好,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穿着与伯身上一样的长袍,但绝对不是因为跟伯一样无衣可穿才这么做。
“你好,我为研究所的事道歉。”
如果将这段话一分为二只留下问候的部分,大概就难有迹象证明他是“博士”了。
伯简单地回了礼。他感觉很怪,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但他却没法理所当然地以道德的角度将自己的姿态压在博士之上。说不定是听了小福的故事以后对博士产生了同情?
伯摇了摇头,准备顺水推舟把博士的情报套出来。
“道歉是没用的,你这样的罪人为什么有脸从那里逃出来,那个晚上死了多少人你数得清吗?”
伯攥着拳头,露出严厉的眼神质问博士。他的愤怒又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情实感。
博士连片刻的沉默都没有,立即做出了回答:“我在那之前就逃了,我意识到出了乱子,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原本应该立即停止研究将所有样本处分,原本的灭活手段已经全部失效,元蜮完全脱离了掌控,寻找新的抑制方法又会对它们造成新的刺激,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什么都不敢想,输给了求生欲,不顾一切地逃跑了。”
“……”
博士的回答很普通,倒不如说普通过头了,“因为害怕而逃跑”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尖端人才同样也是人,不分情况地认为他们在情绪上比常人淡漠,大错特错。
伯的这个问题还没结束,他还有想知道的事情。
“他们给了你什么惩罚?”
这句话让博士沉默了。
博士慢慢地将双手扶上头上遮住了小半张脸的兜帽,然后慢慢把它扯掉。
自颈部蔓延到脸侧的一块隆起的放射状疤痕,随着博士嘴唇的动作被牵动。
“他们知道我的住址。”
伯知道那块伤疤是四号给他的,但铁罐头里的猴子对过去同僚的残酷程度丝毫不逊于四号。伯没法逼博士说得更清楚了,虽然他的理解能力有限,但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他也能明白博士到底失去了什么。
向家里报信,就能抓到你;抓不到你,不意味着抓不到别人。
伯立即转移话题,向下一个问题进发。
“你拿了安全屋的燃料,是因为找到车了吗?在哪里?”
在博士开口之前,四号擅自插话道:“被元蜮剿灭的聚居地,一个地下停车场。”
博士点头,然后回忆起当时的景象。
以安全屋作为据点的博士每天都会向周边探索,有一次他走得很远,一直到了四号领地附近的管网。藏身处的地图就是在那时更新到这边的。
博士在找回到试验设施的方法,他必须搞到车。这一片是住宅区,一定会有地下停车场,里面一定会有车。地面上停放的车辆状态都不好,轮胎因为漏气底部像融化一样瘫成一片,更糟糕的整辆车都被掀翻到被炸烂的人行道上。
终于,博士找到了一个未被封死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的入口堆积了大量废墟,有一部分像是人为填补上去的,但留下了一条通路,足够让车辆通过。
那时的博士已经很疯狂,到了为了回去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不惜一切代价的程度。即使知道那个地方可能已经沦为元蜮的据点,他还是强硬地闯了进去。
幸运的是,里面没有元蜮。
几个巨大的铁桶零星排布在停车场中,有一些已经被打翻,里面的灰烬撒了一地。在这些桶子周围,环绕着一圈圈向外排布的简易铺盖,车辆的座椅被拆下来充作床垫,空出来的车壳内则堆放了一堆杂物。
有人生活的迹象,但却见不到人影。即使是安全时间也不应该所有人都外出。被打翻的铁桶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争斗。
那些不是博士关心的问题。他找到了一辆车,轮胎气压很足,拆开引擎盖后电池和传动的检测结果也让博士看到了希望。只要电池有电,博士就有办法让这辆车动起来。现在他需要油。
博士已经对一切不管不顾,他丝毫没有想过擅自触碰上锁的汽车引起的噪音到底会造成多大的问题。在灾难前这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灾后,一旦在元蜮袭击过的Ca区域引发噪声,即使是在安全时间元蜮也能感觉到。
如果你运气好,附近没有元蜮能及时赶到,那就捡回了一条命。
但要是不知死活地在第二天拎着两桶汽油回来,那就是找死。
“我没杀他,有三个原因。”四号在博士还原完当时的情况后解释道,“一,我认识他。二,我不想便宜他让他轻松地死。”
“三,他说他要死得有价值。”
“在他之前,还没有人敢在脖子上爬着元蜮的时候质疑我的‘献祭’活动。”四号说,“我反讥他不会有比这更有价值的死法,但他居然反驳了我。”
“他说了他的计划?”伯问。
四号点头,然后让博士自己作出说明。
“我准备用车回去,路程一千四百公里左右,每天的安全时间用两个小时来赶路,半个月就能到。”博士就像在说很轻松的事一样,语气没有一点起伏,“我要回去收集我离开之后产生的资料。”
“元蜮呢?中途的燃料怎么办?你要在哪过夜?如果道路被炸毁了…”
“那我就死在路上,但我没有等死。”博士在伯提出那一连串不利条件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不想等死,真是不错的理由。
“不怕死的人不应该白白送死,我决定帮他一把。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琢磨迷彩。”四号接着博士的话说了下去,她在伯发问之前就进一步做出了解释,“用激素迷惑元蜮,让它们将目标误以为是同类。”
“现在的成品已经能用,但还是有缺陷。元蜮不是傻子,如果你的行动方式跟它不同立即就会被识破,这种迷彩只在静止不动时有效。”四号说,“同时要避开大型个体,它们的智力比普通元蜮高。与一切元蜮的直接接触都应该避免。”
所以即使有了迷彩,在元蜮面前也并非绝对安全,赶路的时间依旧只有每日两小时而已。虽然安全时间不止那么一点,但博士需要留下一定的时间寻找安全的过夜地点。
“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既然已经做好了关键的准备,车辆也能随时获取,就没有一拖再拖的理由,虽然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但他认为博士出发得越早,回报的情报就能越早交到四号的手里,那样灾难就能更快结束。
“还要几个星期。”四号回答。
“几个星期?”伯显然对如此拖沓的节奏感到疑惑,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什么要白白耽搁那么长时间?
“迷彩没法量产,但最迟明天就能到位。最主要的是,我没有能够信任的人。”四号长叹一口气,“这里的人都是屈服于我的武力和无法理解的恐惧。你听过‘恐惧是信仰的开始’这句话吗?在他们全身心地服从之前,我不可能把这些定时炸弹送出我的掌心。”
四号必须留在这里,否则一旦前来查探的元蜮发现异样计划就极有可能破产,行动必须尽量不着痕迹,如果能利用外部人员或许还能进一步减小暴露的可能。她的潜台词是要拉伯入伙。这是个有风险的行动,但风险甚至比在地下苟活还小,后盾的有无直接决定个人生存的几率。
伯只想普通地活着,即使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遭受突然袭击死掉,他也会努力到最后一刻。他不想拯救世界,也没有那样的能力,按照四号的标准,伯同样只是“苟活”着的人罢了。庇护所有组织、有规划,但却同样被四号判定为“苟活”,原因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只是想着如何让自己多活一天、撑久一点,却从没思考过如何从元蜮手里夺回自己的世界。
或者说,即使思考了也得不到答案。凡人是救不了世界的。
过去的伯,在读出四号的潜台词时或许会设法委婉地拒绝,但现在的他却犹豫了。他和博士有个共同点,他们都不愿等死。伯在想如果就这样回到过去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生活,事情是否会如理想中那样有改观?返回实验设施的机会只有一次,博士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利用那些资料了,到那一步虽然四号仍旧能够独力继续研究,但无疑会制造更多的牺牲。要是在汛期到来之前没能得到成果,因洪水溺亡的人将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伯不知道亚能不能撑那么久,对于两人而言,能伤害元蜮的东西就能伤害他们,如果感染程度进一步加深,说不定他们本身也会被杀死。四号已经做出了觉悟,但伯还没有。
“容我考虑一段时间。”伯低着眼看向地面,想了很久之后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四号很高兴伯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更为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感到欣慰。
“他会在安全时间送你的朋友回到被捕获的地方。”四号将双手抱在胸前,表示已将遣送小福的事提上日程,并将这项任务托付给了博士。
也就是说博士是她信任的人。真不可思议,在过去站在尖锐的对立面的人竟然能走向联合。
“我该怎么称呼你?”伯向博士伸出了右手。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站在这里的都是他的同类。
“白大褂就好。”博士回应了伯,伸手与他行礼。
“我先告辞。”收回手站定后,伯最后看了四号一眼,出言说明自己要结束对话。
四号点头,然后在伯转身离去时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一直很想把被埋在那里的部分挖出来,但我没有机会。”
找回过去的机会。伯不知道发掘出久远的记忆意味着什么,但他不能否定自己的求知欲。忘记的事不能当做没有发生,人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墙壁上刷着的雪白腻子粉已经成片脱落,穿过走廊就像在穿过时间隧道一样。被强行扭曲的时间,被拉扯到几十年后的景象,一切事物的生命都在减短,元蜮伤害的是动物的生命,而人类伤害的是文明的生命。墙壁上裸露的水泥构成咧开的大嘴,不知是在嘲笑什么。
伯获得了四号的连带威压,在他行走在破碎的瓷砖上时,所有教徒都得停下脚步为他让路,这让伯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四号控制这些人的方式,自己一定不会想知道的,伯这么认为。
回到房间时,伯意外地看见小福正带着亚玩纸牌游戏,显然他是为了让亚从伯离开后的不安和失落中解脱才这么做的。是个比想象中更细腻的好人。
亚玩得很认真,在伯回来时只是高兴地对他露出笑颜,然后继续游戏,没有和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伯看到她的状态自然也感到快意,他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观看两人的游戏。
说是纸牌,其实不过是小福利用归还的物品中的纸币制作的简易的写有数字的纸片罢了。游戏内容也是简单的比大小,双方的牌都是从牌堆里随机抽五张,看起来没有特别多需要动脑的地方。
“小时候姐姐就没赢过我。”小福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丢下手中最后一张牌的同时,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看起来亚是“又”输了。不过,即使从来没能胜过小福,但她依旧玩得很开心。
伯这才想起,他甚至从未与亚玩过一局游戏。想到这他不由得有些愧疚。可是啊,在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进行游戏是否是过分的奢侈行为呢?
亚轻轻地“哼”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在赌气,而是准备了一手后招。
她爬到床上,从伯的背后推了他一把,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好胜的小孩子玩游戏输了,一般只有两种反应,一是大喊“耍赖”,二是要家里的哥哥“收拾”对手。
“呵。”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他从没想到过这辈子还有玩游戏的机会,虽然是很笨的游戏,但他必将全力以赴。他不会让亚失望的,不打压打压小福的嚣张气焰可不行。
亚让伯把牌收拾好交给她,而她则将所有的牌摊在了床上,就像是怕别人看不出她要做什么一样。
亚小小的脑袋里,有了一个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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